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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

她竟是自称奴婢……

莫非,也是宫中的人?!

我讷讷的回眸,目光聚集在了宋母那张憔悴,却风韵犹存的精致容颜上,仔细的瞧了她良久,才猛然发现,这张脸的确有几分似曾相识……

再往深处回想,半晌,才恍恍惚惚忆起了一些轮廓。

大抵是四五年前,母后忌日那天,母后的灵宫桃花晌里来了名面生的祭拜者。

那祭拜者身着朱玄色女官服饰,衣角袖口间俱绣着大片大片翻飞的桃花,心口处一只深蓝色的鸾鸟振翅欲飞,腰间系着尊贵的金如意绶带,脚踩墨色祥云长靴,手里还拿着一枚精致小巧的玉笏板。

细眉上挑,丹凤双目,眼尾绘着嫣红的鸾尾花,高鼻朱唇,颇有高官气势。

头戴簪花官帽,官袍上垂着的金色虎口铃铛一步一响,叮叮当当,过耳留声。

“下官见过帝女。”

“这位女官大人呐,是昭诚皇后娘娘身畔的红若大人,娘娘还活着的时候,她可是娘娘案前的大红人!彼时她掌管后宫所有宫女女官,乃是桃花流水宫的一把手,可谓风光无限的很呐!只是,后来娘娘仙逝了,她便也主动向陛下请辞,离宫回老家成婚生子了。

咱们陛下念及红若大人曾与先皇后主仆情深,情同姐妹,遂特下了恩旨,允红若女官离宫不辞官,带官衔荣归故里,且每年先皇后忌日,红若大人都可以返回宫中祭拜先皇后,许她进出皇宫自由。

最开始那几年,红若大人是每年都回来祭拜先皇后的,后来,好似是在宫外成婚生子了,就隔了好几年才再回桃花晌与娘娘聊天,许是在宫外有了家庭了,行动便不抵以前自由了,所以近几年红若女官回宫的次数极少,便似去年娘娘忌日,红若女官便未曾出现,今年娘娘忌日,红若女官也只是先去勤政殿谒见了陛下,随后在桃花晌陪了娘娘大半日,日暮时分就离宫了。

以前,红若大人都是要在桃花流水宫的旧日寝殿里多留上两日才走。今年走的这样急,约莫是家中孩子等不得了吧!

对了,还有桩更奇怪的事情呢!陛下早前几年下了谕令,不许后宫中任何人将红若大人在皇宫中出现过的消息泄露出去。早前认识红若大人的那些宫女,要么是被调去了陛下的寝宫侍奉,要么是打发出皇城了,如今宫中侍奉的宫女们多是新人了,新来的宫女们都只晓得桃花晌隔几年就要来一名脾气古怪的女官大人为皇后娘娘上香,却无一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奴婢若不是一早就在陛下身畔侍奉,后来又被陛下指派去了春帝宫侍奉殿下,奴婢肯定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若究其身份,这位红若大人还真有另一重身份!她是朝中贺大将军的庶妹!贺家老夫人年轻的时候可是个顶有手段的女人,自家夫君养在庭院里的那些小妾,没一个不被她管教的服服帖帖,礼数周全。贺家老夫人一辈子只有贺大将军一个儿子,贺家那些姨娘们也都子嗣稀薄,早年贺家倒是有几个小辈男丁,但皆是没长成人便夭折了。

贺家只有红若大人一个女儿,但也偏偏是这个女儿最后活了下来,还进了宫,当上了女官。可是,奴婢还听说,红若女官与哥哥贺大将军的关系特别不好,贺大将军曾经在皇宫与红若女官碰面,两人争执间,贺大将军还拔了剑,差些就将红若女官一剑封喉了。还好彼时皇后娘娘出现的及时,这才呵斥退了贺将军……”

红若,贺红若。

她就是当初我在桃花晌遇见的那名女官!

我拧眉不可思议道:“你是桃花流水宫的红若大人?”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粗布蓝裙,荆钗布衣,头发凌乱,容颜早已失了往日的光华,哪里还有深宫高高在上的掌事女官半分气质……分明,就是一与众不同些、稍稍识几个大字,读了几本好书的乡下妇人……

甫一见她,真的很难将她与宫中女官的身份联系到一起……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宋连竟然是你的儿子……”

宋母抚着自家儿子的名字,凄苦的笑出了声:“红若,红若。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都没用过了……我现在叫依依,罗依依……”

“红若……”我于心不忍的唤着她,欲言又止。

她靠在矮小的墓牌上,阖目狂笑了两声,方自言自语的道:“殿下想知道的事,奴婢不敢有所隐瞒。宋连并非是宋大哥的孩子,他是、他是葛行舟那个混蛋的儿子!”

“什么?!”我惊得陡然浑身一个激灵,出乎意料的慌张追问:“他怎么会是葛行舟的儿子,知府的儿子,怎么会流落到普通人家?葛行舟……他自己晓得这件事么?”

宋母悲痛欲绝的摇了摇头,牵强的扯了扯唇角,嗓音沙哑道:“事情,还要从先皇后仙逝时说起——

那会子,我送先皇后的灵柩棺椁入了皇陵以后,就同先皇辞了官,回了江都……我与葛行舟,本是儿时相恋,青梅竹马。在本该结亲定下终身大事的年岁里,他毅然选择了仕途,选择了先立业。而我,也在他迈入仕途的第二年,考进了皇宫,当上了宫廷女官。

彼时啊,风华正好,青春正盛,我总想着有朝一日,他能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的用八抬大轿将我娶回家……我就在宫中等啊,等啊,一直等啊。

好不容易等到他升任江都知府,我以为,他会去同陛下求娶我的,可没想到,我终究只等来了他娶了别家姑娘为妻的消息……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廷女官也并非是想当就当,想走就走的。我深受打击的在皇宫中又熬过了许多个年头,这些年头里,他还同往常一样,偶尔给我寄一封书信询问我的近况,只是信上从未提及他的妻女半字。

我没再给他回过信,他许是也晓得,我在同他生气,是以后来送进皇宫的信件里,从未有过让我回信的要求。

直到先皇后仙逝,我得圣恩带官回乡,才又一次见到了他。

那回,我没有把持住,便同他有了夫妻之实。

我深知他已有妻女,家庭圆满,若自己再插足,便真就沦为了人人喊打的第三者。

故,我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又重回了京城,回到了贺家。

但不久我又发现,我哥哥贺红云居心不良,暗中使手段设计朝中忠良,意图手揽大权与赵丞相那一派官员们夺权,其做下的事残暴不仁,伤天害理,我委实不敢与他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便在与他争吵了一通后,冒死逃出了贺家,回到了江都……

来了江都以后,我遇见了宋大哥,宋大哥人很好,为了照顾我们母子,他委屈自己娶了我这个破鞋脏女人,还替那混蛋葛行舟养了好几年的儿子……我本想就这样平平静静的与宋大哥一家三口过完这辈子,可没想到,葛行舟那个混蛋竟然与我大哥勾结,意图造新帝的反,逼新帝退位……”

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这番话后,她含泪望向我,苦笑道:“他到底是遭了报应,只是这报应,都报应到了他的亲生儿子身上!小连是他害死的,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是他!别放过他,别放过他!咳咳——”

话说完,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我凝眸看着她声泪俱下的悲苦神情,哽了哽,蹲下身去安慰她:“葛行舟做的那些混账事,用不了多久,我便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宋连的命,我会替你,去向他讨的……”

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心酸道:“人死不能复生,红若大人,节哀。”

她却依旧含泪傻笑,瘫坐在宋连的坟前,无助低吟道:“那皇位,究竟有什么好,怎就人人都想去争,想去抢,想去占有呢……先皇与先皇后,都是因为那把龙椅而丧命,上羽家的代代君王,有哪一个,真正逃得过别人的算计了。他们斗不过赵丞相,斗不过新皇的,他们这样做,只会将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去,害他们丧命!”

“红若大人……你是说,在葛行舟背后指使他的人,是你兄长,贺大将军?”我佯作语气平和的淡淡追问。

她睁开哭的红肿的一双剪水清眸,眼神怪异的看着我,静半晌,突然发笑:“哈哈哈哈——帝女啊,你可真傻。这个答案,你兄长皇帝陛下,他早就一清二楚了!要不是贺红云他迟迟不肯动手,新皇苦于没有证据,葛行舟,贺红云他们早就被拉上断头台,千刀万剐了!”

我咬住唇角思量片刻:“皇家,待贺家不薄。”

“权力之下,皇家给予的那些小恩小惠,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弱者才会做承恩者,真正的强者,都是施恩于人的。我哥曾说过,宁做那丢骨头逗狗的人,不做那狗嘴夺食的犬。先皇在时,我贺家便不安分,更何况如今先皇已然不在了,皇家子嗣血缘不正,帝王无德,若不趁此机会起事,更待何时……”

“皇家子嗣血缘不正,帝王无德?”我越听越糊涂了,不悦的冷声质问她:“胡说!我哥哥如何就帝王无德了?什么叫做皇家子嗣血缘不正?你是在暗指何人不是皇室血脉?你是在说,何人是杂种?”

她面无惧色的用余光瞥了我一眼,靠在小宋连的墓牌上,犹如一只抽了丝的木偶,羸弱无力的苍白发笑:“殿下,无风不起浪的道理,你可懂?先皇殡天前,下官曾入宫见过先皇……先皇之死,殿下难道真就一点怀疑都没有么?”

先皇之死……

我果断道:“我父皇是病死的,这一点,我与皇兄都十分确定!”不太明白她此话究竟是何深意,但事关父皇,我还是忍不住的想多问两句:“红若,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发现了父皇之死,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她趴在那半截木碑上叹了又叹,蓬头垢面,倍显苍老,“父母爱护子女之心,果真,只有在自己亲身体会了以后,才能明白他们有多么用心良苦……”

忽有风起,扬的满地冥纸漫天翻飞,飘扬似雪。

“殿下,先皇不是病死的。他只是太放心不下你才……”妇人微微垂首,眼角隐隐有血泪涌了出来。

似在有心隐瞒些什么,她踟蹰了良久,方再沙哑道:“殿下若想知道答案,便去找安南侯吧。还有,殿下切记,要提防陛下……”

“你让我提防我皇兄?”我下意识的抗拒道:“为何!我为何要提防我皇兄?你到底有什么话不愿说出口?”

布衣妇人抬袖轻轻抹去眼角的血色,用尽全力的扯了扯唇角,向我最后轻展一笑:“话已至此,再无他言。或许便如先皇所说,殿下不知,才是唯一的解局之法。殿下……你要好好活着,大禹皇家,便靠你了……”

“你、”我还想再问下去,那红若女官却抬袖拂了拂,直接对我下了逐客令:“变天了,殿下,该回去添衣物了。”

我一顿,堵在嗓门眼里的那些话陡然没了再吐出口的机会了……

昂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

是啊,这天的确要变了……

——

“自入江都以来,臣等日以继夜的调查江都知府贪污赈灾银之事,如今,总算是有了不小的收获。临熙县隔壁的砚石县县令已经被我等捉拿归案了,这砚石县县令曾与江都知府狼狈为奸,共同做了这假账,经臣等严刑逼供,终于在昨夜,撬开了他的嘴。”

“被贪污的那些赈灾银,有七成都被运送到京城去了,砚石县县令并不知晓与江都知府暗中联络的那个人是谁,只知道,他是位朝廷大官,官居三品之上,即便是在京城,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陛下平日见他,都得礼让三分。”

“剩下三成赈灾银,有一大半被知府占为己有了,还有一小半,被知府手下的那几个亲信县令给抓进了腰包。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赈灾银的每一笔去向,都已经被老臣等查清楚了,经核查,一文不漏。”

“江都知府贪污赈灾银的事情,莫县令倒是早就意识到了。正是因为莫县令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江都知府才恼羞成怒的缴了他的官印,将他停职查办。奏请朝廷罢免莫县令的折子如今还在葛行舟的府邸书房内压着呢!若非是见帝女殿下颇为欣赏莫县令,这葛行舟说不准早就将那份奏折送到殿下的眼前了……”

“然即便照眼下的证据来看,莫县令的确干干净净,并未与他们同流合污,赈灾银一事,与他没沾上半点关系,可依国法来讲,莫县令却是犯了一条知情不报的罪过。莫三白早就察觉到了赈灾银一事有蹊跷,却并未在臣等与殿下刚到临熙城时便向咱们检举葛行舟,纵使后来莫县令也为咱们暗中调查葛行舟与赈灾银去向出了不少力,可,错了就是错了,这样做,仅仅只能将功抵过。”

“知情不报的过抵了,赈灾不力的过,却是没得抵。若这样简简单单的就放过了莫三白,恐会引来百姓非议。莫大人再怎么说,也是临熙城的县令,如今整个江都因雨灾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临熙了,按旧年处理这种事的前例来看,江都知府、临熙城县令救灾不力,理应……革职查办。”

“早两刻大统领过来回话了,道是城中流言已经控制住了,如殿下所想,流言的确是出自府衙。负责散布流言的那五个人,乃是葛行舟私宅里的家丁。葛行舟通过师爷的手,给了那五个家丁一人十两黄金,让他们散布完流言,便带着黄金赶紧离开临熙城,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只不过,幸好殿下当机立断,当即便遣了大统领与莲统领带人前去追查这件事,当天将城中百姓挨个盘问,当天晚上便有了结果,没等那些人从城门侧边的狗洞爬出去逃了,莲统领与大统领便将人给五花大绑的给擒住了。一番用刑后,五人皆是道出了真相,对葛行舟命他们散布流言一事供认不讳,在口供上签了字画了押,如今那五人已经被莲统领转移到了安全地方,莲统领亲自看管着他们,保护他们。

如此说来,贪污赈灾银,散布陛下的不实流言,还心存谋逆,救灾不力,这些罪状加起来,他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又岂是区区革职查办便能了的!”

“尚书大人所言对极了!侯大人身畔的砚北小大人也将瘟疫的源头给摸索到了,是个从东边过来的病孩子,与其母亲路过江都的时候,死在了临县,临县县令本是要将孩子的尸骨焚烧处置的,可葛行舟却派人取了那孩子的衣物,给了绿荫桥头一姓宋人家的孩子穿,也便是这一穿,穿出了毛病。

听说那头一个染病的孩子,前日已经下葬了,他母亲向莫大人千求万求,才求得莫大人出面阻止城中百姓强行要将孩子的尸骨焚了,保了那孩子一个全尸。孩子下棺之前,孩子的母亲特意用艾草给孩子熏了衣物,清洗了身子,确认孩子的尸身上不会有脏东西后,才将孩子封棺下葬的。”

“可怜啊,可怜那孩子才八九岁大!可怜那宋家寡母,以后可怎么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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