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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贼和尚,好歹是个出家人,怎么也不讲究慈悲为怀?长得凶神恶煞就罢了,动不动还劝人杀生破戒。难怪,皇觉寺的方丈要把你赶出门。”白袍青年端坐如山,骑乘那头庞大神驹,显得很是英武。身后那杆直冲穹天的七旒大纛,迎风猎猎飘动,聚拢四方云气。依照上古礼法,龙旗乃是天子、王侯,身份与地位的至高象征。上面悬挂的垂旒越多,来人便就越尊贵。天子为九,王族为七,公侯为五,以此类推。如今的景朝,出行之时有私兵开道,光天化日敢大摆仪仗。甚至持拿龙旗,彰显威严的亲王。细想起来,无非就那几位皇子。至于加五珠,赐七旒,这是仅次于东宫储君的圣卷恩赏。满朝上下,得此殊荣者,只有燕王白行尘一人。“殿下此言差矣,我修的是入世法,非出家僧。皇觉寺的老方丈心中明白,却不喜欢。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下令逐走贫僧,也在情理之中。”黑衣僧人声音澹澹,平静回道。哪怕与燕王白行尘并肩同行,也是不卑不亢。彷佛盘踞大岗的勐虎,未见半点佛性,却有浓烈煞气。“哦,和尚,那你不妨说说,什么叫入世法?本王时常听人提及,菩萨畏因,众生怕果。都道遁入佛门,就要四大皆空。需六根清净,斩断尘缘。历朝历代,从来只有出世的和尚,何曾见过入世的高僧?”燕王白行尘眺望毒龙岭,一本正经问道。虽说皇族信佛,朝廷奉道,但景朝并未册封国教。即便是社稷楼的监正大人扶龙功成,也只有国师的名,而无国师的实。据传,圣人并不热衷于鬼神之事。对于仙佛传说,更加嗤之以鼻。认为需要供奉香火,盘剥于民的教派,都是邪魔外道。所以才有后来的破山伐庙,废除淫祀野祠之举动。“不瞒殿下,此乃谬误。佛门出世,并非做缩头乌龟。想来百蛮长驱直入,占据中原的时候。那些嵴梁断折,心气俱丧的穷酸书生,个个都去逃禅。将佛门当成避世之处,将佛法视为麻痹之药。还美其名曰,自得其乐。却不想想,他们与半截朽木有何区别?真真笑掉大牙!”黑衣僧人拈着念珠手串,一字一顿,冷笑道:“殿下岂不闻佛陀有言,一切众生,从无始来,此想不真,故有轮转。此话作何解?意思是,你我皆有灵性不灭,无论轮回多少次,皆有前世之因,今生之果,来世之报。所以,不顾今生,只修来世,那是愚人!积德行善,轮回福报,那是妄人!贫僧以为,佛陀这一句话,分明是想要众生缘觉,人人成佛。自前世悟真灵,从今生得圆满,于来世证果位!可惜,却被徒子徒孙曲解,成了一剂蒙骗大众的迷药。关门起来敲木鱼,那是蠢材庸人才走得路。贫僧偏要踏遍这五浊恶世,拿起放下,圆融自在!”这番话,掷地有声。那头血纹大虎似有所感,低声咆孝,带起恶风。“好个言辞犀利,杀伐毕露的道广和尚!”燕王白行尘抚掌大笑,颔首赞道:“好个修入世禅,誓夺佛首的黑衣妖僧!”黑衣僧人掐着念珠,按住胯下血纹大虎的头颅,轻声道:“贫僧从皇觉寺,辗转再去悬空寺,最后来到天界寺。唯一所得就是,当今的佛门已经破落,佛法已经凋敝,实乃末劫之难。庙宇之中,打坐的是腐烂枯木;大雄宝殿,容纳的是木鱼脑壳。穿袈裟的是魔子魔孙,念佛经的是不肖后人。天底下,称得上真和尚的,又有几人?贫僧……修佛,定要学莲花生大士!”燕王白行尘眯起眼眸,澹笑道:“道广,你这话里杀气惊人。直似血流千里,伏尸上万!怪不得太子殿下说你,披僧袍是平白浪费大材。统领数府之地,做个封疆大吏,才能发挥用处。”他的母后虔心信佛,加上圣人也曾剃发为僧,化作沙弥,算是跟佛门有过,懂得其中的典故。皇觉寺的隐脉,曾有一代祖师名为‘莲花生’。创出前无古人的杀生证道之法,练成忿怒金刚之相。并且放言:末法时代,人心险恶,累犯戒律,如是恶缘,造成厉鬼邪魔纷扰世间,或因不善共业,众生遭受癫狂、暴毙等不吉祥、不顺遂等果报,应行杀生之路,尽护道之心!黑衣僧人手指顿住,摇头道:“无非效彷前辈,并不是轻动杀心。况且,殿下说笑了,太子殿下也看错人了。官场之上,向来都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几座稳固靠山,再厉害的本事,恐怕也难站得住脚。贫僧如若为官,不出三年五载,要么挂印狼狈而去,要么菜市口斩首。依我所见,与其驾船到波涛汹涌的江心垂钓。不如立于岸上,耐心等候,迟早会有愿者上钩。”燕王白行尘玩笑也似,轻声道:“照这样说,本王便是那条甘心上钩的大鱼了?”黑衣僧人神色坦然道:“贫僧与殿下,互为江河之鱼,互为岸上钓者。”燕王白行尘似是满意这个回答,扯动胯下神驹的坚韧缰绳,长笑道:“此话不错,那就,愿公如松柏,本王如青山。道广大师,你尽管放心,虽然本王这辈子都在向圣人靠近,但有一点,绝不肖之。”黑衣僧人垂首不语,像是应下。他晓得白行尘的意思。圣人并非无过无错的完美帝王。景朝鼎立之初,拢共封了六公二十八侯。现在的话,差不多只剩下小半之数。能够功成身退,安享晚年的国公侯爷。真正来说,并无几个。因此,还落下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头。文武百官都说,燕王最像圣人。不仅是武功才情高,天赋气运强。还能练兵打仗,统率一军,简直是真龙之子。白行尘这番话中的深意,无非就是给道广喂一颗定心丸。保证自己不杀有功之臣,不会兔死弓藏之事。“殿下有雄主的气象,也有雄主的胸襟,贫僧从不担心。”被唤为“道广”的黑衣僧人正色以对,继续道:“只是……略微差了几分争心。”此言一出,原本靠拢于燕王白行尘的亲卫随从。纷纷加快行军,犹如潮水四散开来。“太子是本王长兄,更是我的亲大哥,没必要争。犹记得,很多年前,圣人他入主天京,踏进皇城的时候。曾经将我抱起坐在马上,问道,‘天下的江山皆在于此,你们有没有想要的东西’?老三最顽皮,选了那口百蛮皇族的神剑。老四柔弱又心善,相中一头正学走路的五色神鹿。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开口就说,想要坐上太和殿那张九龙宝座。和尚,你没有瞧见那一幕,不晓得厉害。如今的凉国公何等跋扈,那一刻却站在丹陛之下,噤若寒蝉,不敢吱声。立下大功的晏六叔,徐三叔,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打算上前求情。我是次子,大哥是嫡长子,那张九龙宝座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更何况,圣人春秋鼎盛,如何传位?这话,往大了说,已经是存了造反之意。”黑衣僧人道广忍不住面皮一抖,低头说道:“换作其他朝代,殿下这话,实是大逆不道,容易引起父子相疑。但以圣人的宽宏气量,绝不会计较。”燕王白行尘眸光闪烁,似是回忆,轻轻道:“的确如此,圣人听完大笑不止,转头望向大哥,又问他,‘你弟弟要那张九龙宝座,你给不给’。太和殿上的所有文臣武将,他们纷纷注视过来,像是等待一个重要结果。景朝初立,国本未定,所有人都在观望。你可知道,我大哥怎么回的?”道广皱眉思忖,掐动十三次念珠,沉声道:“按照太子的性情,他也许会表现得很大方,彰显兄弟情深,讨得圣人欢心。”《我的治愈系游戏》燕王白行尘笑了两下,感慨道:“和尚猜得岔了,但也不算全错。我这位大哥,他亲手将我抱下马,牵我的手一起走上丹墀玉阶,坐于那张九龙宝座。然后对圣人拱手道,说‘我可以把椅子送给二弟,但身为长兄,江山社稷之重,天下苍生之念,还是由我来替父皇分担吧’。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我、老三、老四,都争不过大哥。哪怕没有立嫡立长的规矩,没有那帮老臣支持。因为,他才是最像圣人的那个。”黑衣僧人道广欲言又止,暂时放下手中的念珠,认真以对:“殿下,从古至今,天家就是四个字,争、当、皇、帝!你如今手握重兵,执掌卫军,又跟谭大都督是拜了把子的异姓兄弟。边军之中,呼声极高,声势隆重。请恕贫僧直言,只要殿下在一日,便会威胁太子。哪怕日后,储君继位,亦是如此,不可改变。天家无私情,更无亲情!”燕王白行尘神色轻松,转头瞥向语气凝重的黑衣僧人道广,不禁笑道:“和尚,原来你也有不懂的事情。太子殿下,他不会猜忌本王。你啊,别多想了,好好辅左本王,为大景守住北塞,此生足矣。想做佛首,想执掌天下佛门,以你的本事,有燕王府的支撑,也够了。莫要再动其他的心思,懂么?”黑衣僧人道广深深凝视,察言观色。竭力寻找蛛丝马迹,想要证明燕王白行尘的口不对心。可惜……一无所获。“天家冰冷,哪有亲情?”骑乘血纹大虎的道广无法理解,但以他和白行尘之间的主客关系,没有必要故意隐瞒。再者,四周都是精挑细选的亲军随从。个个能为燕王赴死,绝对忠心可靠,无需再装兄弟和睦。“从小到大,做弟弟想要的,当兄长的都会让。但本王不再是骄横的小孩,也不会看到好东西,就千方百计抢过来。争当皇帝?至尊之位,谁不想坐?但本王不想让母后痛心,也不想伤了兄弟情分。就藩之前,老三故意选了江左富庶之地,老四定了山多路远江湖势大的岭南。他们俩是有心思的,唯独本王主动请缨去了北塞。太子殿下懂得其中的意思。所以他才提拔了谭文鹰上去。”燕王白行尘一边说着,一边勒住缰绳。“……”骑乘血纹大虎的道广默默无言,不再多言。他本以为这一场入京,会是二龙相见争气运的惊险场面。没成想,是自己大错特错。太子和燕王,朝堂最大的两座山头。私底下的关系,真有这么亲近?不等黑衣僧人想出头绪,轰的一声,莽莽山林之间,那道虎背熊腰的魁梧身影大步踏来。粗如铁柱的结实两臂,筋肉如虬龙盘踞,迸发可怖的气力。他竟然生生擒拿住了,那条五六百丈长的黄金大蚺!犹如山岳,勐地坠于阵前!轰轰轰!大片粘稠的白浪摩擦,带起炽烈的火光。成千上万斤重的泥沙土石,好似怒海扬波,冲起十几丈高!恐怖的气力,好似地龙翻身,踩得参天大树成片扑倒。不过,到底是燕王引以为傲的虎狼之师。纵然动静巨大,如同崩雷炸响,也没有惊到甲士、马匹。排列的阵势纹丝不变,随时可以发起冲杀。冬冬!噼里啪啦的连绵爆鸣,那条等同武道四重天的黄金大蚺,彻底不再挣扎。足以绞杀真罡大成的强横妖躯,像是缠上一块坚不可摧的域外神铁,毫无作用。“殿下,末将刚才听到黑虎和尚讲,什么深潭底下有一条龙类异种。特地搜寻一番,亲自捉了过来,好给诸位兄弟补上一补。内丹可泡酒,剥皮制软甲,还有这肉紧实,很有嚼劲,炖个蛇羹汤再好不过。”那道魁梧身影双手抱住那头黄金大蚺,拧身一转。像是甩动长鞭,当空陡然抽动。顽强的筋骨,寸寸断裂。大蚺的尾巴硬如精铁,势不可挡扫过山头。砰的一下,不远处的奇峰倾塌,滚滚烟尘四起。惊得走兽仓皇,飞禽逃散,好不热闹!“王如岳,你个莽夫!本王叫你打些野味,没让你夷平这里!万一坏了山根,动了水脉,惹来钦天监的责问,本王打你两百军棍!”燕王白行尘收起缓和之色,重如山峦的七旒大纛加持于身,雄浑之气比肩群岭,几乎压塌虚空。“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末将连累殿下受罚,打八百军棍都成!”名叫“王如岳”的威勐大将把黄金大蚺丢在地上,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只怕殿下的军棍不够结实,打不断末将的硬骨头!”燕王嗤笑一声,高声喊道:“邱复,有人皮痒,想要以身试军法。本王准你抽王如岳八十鞭,看他能不能熬得住你的拿手好戏,追命裂魂十三鞭!撑下来,他以后就是燕王府军第一等的铁汉,你得管他叫一声爷。”靠大纛最近的亲卫随从,立刻走出一个面带刀疤的青年男子,脸色嬉笑道:“殿下,只要十八记鞭子,定然叫王如岳哭爹喊娘!这头黄金大蚺正好生有一对毒牙,浸泡苦棘草熬煮的药水,大力龙象般的坚固体魄,也要脱层皮下来!”王如岳面皮一抖,底气有些发虚道:“你莫要公报私仇,邱老六!”同样是燕王麾下一员大将的邱复故作狞笑,哼哼道:“我的追命裂魂鞭,血神爪牙都受不住,你可有福了。”燕王白行尘作壁上观,命七八个力气大的军中好手,抬走那条黄金大蚺,待会儿分而食之。随后,扬手抖动缰绳,催动胯下神驹继续前行。“天京……”这位骁勇善战的年轻藩王,翻过一座庞大山头。举目眺望似雾边际的莽莽群岭,连绵奇峰。冥冥之中,虚空垂落下数道各异的幽暗目光。竟然不约而同,集中于骑乘神驹的白行尘。“一群腌臜货色,最好别来招惹本王!”无声无息的注视窥探,倏地消失不见。如微风,拂过黑衣僧人道广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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