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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道长笑问道:“道友也是为山中洞府而来?”

这位斜挎青布包裹的黑袍老者,大概是认定了孙道长的婴儿山谱牒仙师身份,又有先后三次试探,再无疑心,这会儿露出些许无奈神sè,开诚布公道:“当然。只是不曾拿到当地官府的堪舆图,进山之后,在此徘徊已久。不然我此刻应身在百余里之外的深山,运气再好一些,都可以寻见那座府门禁制已被破开的洞府秘境了。”

孙道长望向竹杖芒鞋的贵公子狄元封,后者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郡县形势图,是一份摹本。

各地堪舆图,一直是各国朝廷官府的禁忌之物,绝对不可泄露外传,狄元封三人能够顺利描摹,当然还是孙道长的身份使然,不过那位郡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让孙道长显露了一手仙家术法,外加十几张可以张贴衙署的道家符箓。

高瘦道人其实画符拙劣,不过是看过几眼婴儿山几道入门符箓,画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从道观偷来的那部秘笈,书上可无半点符箓记载,不过老道人所画符箓的符胆,确有一丝灵气,用来抵御市井坊间并不浓郁的yīn煞之气,还是可以的。

那些符箓当然不会真的贴在官府的公家大门上,而是被那位郡守老爷拿去卖给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钱的地方豪绅。

黑袍老者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那份堪舆图,仔细浏览一番,“不愧是孙道长,能够临摹此物。”

高瘦道人抚须而笑,并未言语。

邋遢汉子自称姓黄名师,便继续沉默。

黑袍老者欲言又止。

狄元封晓得此人总算是咬饵上钩了。

可惜他也好,孙道人也罢,皆不主动开口半个字。

对方得拿出点诚意和本钱才行。

这位“天人交战”的黑袍老者,当然便是覆了一张面皮的陈平安。

面容苍老,背负长剑,斜挎包裹,神sè萎靡,眼神浑浊。

什么婴儿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记名弟子,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不然就不会用那点粗浅手段试探对方真假了。

因为婴儿山是大渎西边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门,来北俱芦洲之前就有所了解,后来又与齐景龙详细询问过雷神宅的符箓宗旨。

齐景龙虽是太徽剑宗出身,可一洲皆知这位陆地蛟龙的符箓境界,很高。

陈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的祖师堂雷法五符,真正的关键,是需要分别钤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点”在内的五枚祖传法印。不但如此,齐景龙还亲手画符,为陈平安展示过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笔,毕竟缺了至关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陈平安相信五位掌印真人之外,婴儿山没有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能够与齐景龙这位外人媲美自家符箓的真意。

人比人气死人。

何况气也没用。

之所以故意相信了对方身份,还是陈平安更希望借助三人,让自己多出一层隐藏身份,而不是单枪匹马去寻访洞府。

至于如何跟山泽野修打交道,陈平安毕竟是与刘老成、刘志茂有过勾心斗角,还算有些经验。

虽说一洲有一洲的风土人情,可山泽野修到底就是山泽野修。

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

奔波万里为求财,利字当头。

看似仔仔细细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便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孙道长这边,是否还需要一位帮手?”

孙道长思量过后,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

因为知道自有人“秦巨源”会拦阻。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狄元封便问道:“陈老哥,咱们初次相逢,换成是你,会随便多出一位不知姓名的同伴吗?”

陈平安一咬牙,磨磨蹭蹭从袖中捻出一叠黄纸符箓,在自己身边分门别类,依次排开,除了那张天部霆司符,还有大江横流符与撮壤符各两张,以及数张山水破障符。皆是以金粉银粉画就,与云上城当包袱斋贩卖的五十张符箓,除了材质都是最寻常的黄纸,其余无论是笔法,品相,还是威力,都是天壤之别,价格更是没办法比。

画符一道,规矩极多。

只说笔锋“蘸墨”,便分寻常朱砂,金粉银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悬殊的无底洞。

所以说修行符箓一道的练气士,画符就是烧钱。师门符箓越是正宗,越是消耗神仙钱。所幸只要符箓修士登堂入室,就可以立即挣钱,反哺山头。不过符箓派修士,太过考验资质,行或不行,年幼时前几次的提笔轻重,便知前程好坏。当然事无绝对,也有大器晚成突然开窍的,不过往往都是被谱牒仙家早早抛弃的野路子修士了。

陈平安拿出来的这些符箓,就都是以官家金锭研磨而出的黄纸金线符,比起世俗朱砂、银粉符箓,品秩价值自然还是要好上一些。

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再看了眼那黑袍老者,这位雷神宅高人仙师,只是微笑不语。

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轻轻放在地上。

狄元封笑问道:“陈老哥这些珍藏符箓,是从哪儿买来的,瞧着相当不俗,我也想买些傍身。”

只见那位黑袍老者颇为自得道:“我虽非谱牒仙师,也无符箓师传,唯独在符箓一道,还算有些资质……”

说到这里,老人立即收敛了得意神sè,悻悻然道:“当然在孙道长这边,无异于乡野稚童的嬉闹把戏了。”

孙道人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神sè淡然道:“陈兄弟莫要小瞧了自己,实不相瞒,贫道虽然在婴儿山修行多年,但是陈兄弟应当知晓我们雷神宅道人,五位真人的嫡传弟子之外,大致可分两种,要么专心修行五雷正法,要么精研符箓,希冀着能够从祖师堂那边赐下一道嫡传符箓的秘密传法。贫道便是前者。所以陈兄弟若真是精通符箓的高人,我们其实愿意邀请你一起访山。”

自称黄师的邋遢汉子开口道:“不知陈老哥精心所画符箓,威力到底如何?”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捻起一张大江横流符,一手掐诀,看似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丢入溪水当中,轻喝一声,双手飞快掐诀,眼花缭乱。

符箓入水即消融,但是符胆灵光四散开来,溪水当中,莹莹生辉,如一丝丝鱼线交错开来。

三人只见那黑袍老者轻喝一声,不再掐诀,双指并拢,轻喝一声“起”字,然后轻轻一抹,便有一条溪水蛟龙冲出溪涧,环绕石崖一周之后,随着老者双指所指位置,归入溪涧,老者显然是想要多抖搂几分符箓高人的风范,也确实犹有余力,符箓品秩颇高,此举之后,还有下文,因为溪涧当中,莹莹丝线犹有大半。

黑袍老者抬起双袖,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围绕着石崖四人迅猛飞旋,一时间水雾弥漫,凉意沁骨。

狄元封以心声询问那位黄师,后者则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本事,回答道:“有些道行,但是杀力薄弱,这些把戏瞧着厉害,其实几拳就碎。不过如果此人能够驾驭所有符箓,算是不小的助力,毕竟我们缺一个可以远攻的修士。再者一位符箓修士,负责破障开路,最为合适。”

黑袍老者收起了符箓神通,溪水恢复平静,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

陈平安环顾四周,也有些唏嘘。

如果换成自己一个人在那洞室,兴许多琢磨一些时分,也能发现端倪,只是狄元封手掌所放之地,位于那道八卦阵的死门,兴许就会让自己心里边打鼓了。但是这位孙道人却能够依靠罗盘,推算出那处确实是生死转换的大吉之地。这才让那位秦公子出拳毫不犹豫。

至于需要水符一事,陈平安没有刻意掩饰,无需狄元封提醒,就已经捻符出袖。

对方一定已经看在眼中,哪怕当时没有在意,这会儿也开始咀嚼出回味来。

陈平安无非是提醒这位嘉佑国秦公子,我修为不济,可脑子还是灵光的,所以想要进了仙家洞府,即便黑吃黑,好歹晚一些再出手。

洞室那边,两位年轻男女,与两位老人并肩站在神像之下,其中一位老者微笑着收起一张凭空出现的符箓,轻轻一震,化作灰烬。

先前四人成功破阵的画面与言语,都已尽收眼底与耳中。

陈平安如果在场,就可以一口气认出三人。

云上城与自己购买符箓的老先生,以及那对巡视集市大街的年轻男女。

正是老真人桓阳,与云上城城主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

那女子惊喜又震惊,好奇询问道:“桓真人先前要我们先退出洞室,却留下这张符箓,是算准了这拨野修可以为我们带路?”

桓云哑然失笑,没有故作高人,摇头道:“他们临近洞府大门之前,沿途几张符箓就有了动静,老夫只是不愿与他们起了冲突,狭路相逢,退无可退,难道就要打打杀杀?何况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虽说至今还未动身离开那座行亭,不过看架势,显然已经将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我们这边动静稍大,那边就会赶来,到时候三方乱战,死人更多。你们城主师父让你们两个下山历练,又不是要你们送死。”

桓云走到恢复如旧的地面龙爪处,感叹道:“所以说大道之上,偶尔退让一步,也就是登山数步了。”

桓云突然笑道:“呦,不愧是两位七境武夫随行,一人一拳,就打烂了老夫那两张老值钱了的路边符箓。队伍当中,肯定有位高人,寻常武夫是察觉不到那点涟漪流转的,还是说那位小妮子,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了?”

那女子见老真人只是蹲在那边,并无动静,忧心忡忡道:“老真人为何不赶紧触发机关?”

那位云上城的龙门境老供奉,缓缓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拨野修,守株待兔,试想一下,若是你们两个冒冒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还是不死?不死也伤,不还是死?”

年轻男女相视一眼,都有些心悸后怕。

这位老供奉犹豫了一下,问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来路?”

桓云微笑道:“若是不怕对方没了来路,事后我们也无归路,然后守着金山银山等死,那么自然出手无妨。”

老供奉哑然。

只得作罢。

桓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双男女,心中叹息,双方性情高下立判。

女子焦躁,男子沉稳。

一直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成为神仙道侣,可就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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